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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剎海(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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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所門口,心猶自砰砰直跳,聽到裏面傳來的隱隱笑聲,知道小蟲的朋友們還沒走,猶豫了片刻我掉頭上了天臺花園。

剛才栽翡翠居看到的場景令我震驚,不不,不是因為小段和洛宸的親昵舉止,是小段的眼神。

小段哀傷落寞的眼神。

我幾乎立時判定,小段並不愛洛宸,即便那樣溫存纏綿的時刻,她的眼裏心裏所眷念的也不是面前的男子,而是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老天。我幾乎呻吟出聲。小段會愛上誰?是甚麽時候的事?我們之前幾乎形影不離,這幾年才略略疏遠些,可到底不算生分,會是這段時間發生的事麽?我竟一點都不知道。

一頭紛亂思緒被頂樓呼嘯而過的疾風一吹似乎安撫了不少,細細檢閱記憶庫中的點滴信息,電光火石間我的心頭飛速閃過一個念頭,雖是轉瞬即逝,卻已經給我極大的沖擊,我霍然擡頭。

難道是大哥!小段愛的人是大哥!

所以她不肯原諒姚非。

界外散仙雖然約束甚少,卻也遵循仙界不成文的規矩,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戒凡心、清俗念,尤其是同宗子弟,律守更加嚴苛,不許逾矩。如有違背,元神寂滅。

是的,就是這樣絕決和殘酷,連選擇的餘地都沒有。

所以,即便是我們翡翠七子,即便是親厚如我與小段、聶少,彼此無限接近卻也無比疏離。像兩條平行線,永遠無法相交。

而在當初,小段可以那樣隱忍自持,是因為她與他至少比肩相行,他總是在她的視線裏,他一直都在她身邊,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形式的天長地久?可是,現在……

漫天的流雲層層掠過,星空忽而黯淡忽而清晰,這夜色如此孤寒,卻一定孤寒不過小段的內心。

渾然不覺身上的披肩早已散落,天臺的邊緣無遮無攔,疾風掃過,如萬千銀針刺入肌膚骨節,我手腳冰涼卻偏生口幹舌燥、肺腑炙痛。

再也沒有辦法置若罔聞、保持平靜,我心痛如絞。

在極度的焦慮和緊張中,感覺格外常敏銳,雖然沒有聽到異常響動,我還是察覺到有人在身後悄然接近,就在那只手觸及肩頭的同時,我已經迅速踏前一步並即刻轉身直面對方。我看清楚來人,洛宇一臉訝然笑意註視著我。

“帥!”他吹一聲口哨,“反應還真快!”

聞到一股濃濃的酒氣,我微微皺眉,“洛宇,你喝多了。”

“放心,我沒醉,只是空虛而已。”洛宇後退一步背靠圍欄仰望天空,悠悠的嘆口氣,“燕七,你需要過甚麽人麽?還是一直習慣自己獨立承擔?就算辛苦、委屈、傷心、失望,你需要過一雙耐心的耳朵,一彎有力的臂膀,抑或是一個溫暖的懷抱麽?”他轉過臉孔看向我,聲音疲倦而充滿渴望,“你可不可以借我一雙耳朵?就今天晚上,一個晚上就好……”

在這樣一個孤單寒冷的夜晚,心力交瘁之際遇見一個同樣脆弱無助的人,我心裏有說不出的難過,不由自主就點了點頭。

“從十六歲起,我就明白不管自己做甚麽都無法令父親高興,從那時起我開始自暴自棄,因為我知道,沒有人需要我,而我想要的永遠也得不到。”洛宇輕快的說,仿佛毫不在意,可我分明看見他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

“現在回想起來,我的青春期從極其乖巧過渡到極端暴烈,那樣的起伏落差如果要有個具像的比喻,大概可以媲美最壯麗的瀑布,呵呵……”

“那樣的我在別人眼裏大抵是很可怕的吧?就算是鳶也一樣……”洛宇終於提到那個名字,語氣也隨之有些怔忡起來,“鳶是小蟲的姐姐,她們和祖母住在我家老宅的弄堂口。吳奶奶是個熱心人,我們兄弟倆都是她幫忙照看長大,而我自幼在父親那裏受到的冷遇在她們家得到了最好的補償……”他低低的敘述,仿若耳語,話音溫柔。

“不管我是好是壞,吳家總是為我敞開大門,父親並不克扣我的零用錢,可錢買不到的溫情我在吳家可以無償享有,好多次我幾乎要以為自己本來就是吳家的小孩,當然我不是,可我憎恨自己是洛家的孩子並不亞於父親……”

“鳶一直以我的姐姐自居,我本來也是這樣認為的,我已經不記得自己究竟是甚麽時候愛上鳶的……也許是上大學那年,得知自己是那樣被父親所厭惡而出去鬼混時發現那個自己心目中一直那麽美麗溫柔的鳶姐姐竟然是酒廊的坐臺小姐,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刻……我轉頭看向大哥,大哥在那裏冷冷的笑,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故意帶我來這裏看鳶賣笑的樣子,他和父親一樣恨我,因為我使他失去了母親,他恨我……我記得鳶的表情,她臉孔雪白,看起來就好像馬上要死去一樣,好像被拋到岸上的魚窒息的喘不過氣來,她的眼神,平時那樣溫柔的眼神突然失去了生命力,變成兩顆泛起冷光的玻璃珠……”

“我就是那一瞬間開始恨大哥,或許也是同時,愛上了鳶。因為,”洛宇悲傷的笑了笑,“我和鳶是一樣的,同樣無可奈何的面對缺憾的人生――我缺少愛,而鳶缺少自尊。”

從那以後,我開始跟著大哥出去打架飈車,你知道地下賽車,嗯?那時候大哥是數一數二的好手,我咬著牙摔了半年,終於有資格下場飈黑車……我悄悄留意鳶的一舉一動,擺平那些想要欺負她的人,不許她再糟蹋自己,她那個丟下兩個女兒只知道在外面吸毒賭錢的混蛋父親欠下的巨債也由我來扛……”

“那段日子學校沒有開除我完全是看父親的面子,父親氣的要命,打我皮帶都抽斷了幾根,可他從來不責備大哥,而大哥總是噙著笑在旁邊冷冷的看著我挨打挨罵……因為打架飈車,我肋骨前後斷了五六根,可我不覺得痛,我甚至覺得很開心,不僅僅因為我心甘情願為鳶做一切事,也因為那時候父親的眼裏終於有了我這個兒子……”

“這樣風暴一般的日子大概持續了兩年,我被學校退學,不久父親被查出來肺癌末期,大家都說是我氣死了父親,可他們不知道,父親臨終前向我懺悔,他說他終於認識到自己犯下的過錯,可一切都已太遲,他要我原諒他……我其實早就原諒了父親,他不過是因為太愛母親,而我,確實是殺死母親的兇手……大哥卻愈加討厭我,然而當時我並不知道他會采取那樣的方式來表達他的忿怒……”

“又過了半年,鳶的父親佯裝撞車訛詐卻因為弄假成真被車撞死,這對吳家來說大概算是一種解脫,至少不會有新的賭債上身了,鳶再也不肯接受我的幫助,堅持要我回學校覆讀,我答應了,可是不願意再念舊科而重考動力專業……鳶一直不明白我為甚麽會念動力,其實很簡單,我只是想告訴她――她是我生活的動力……”

說到後來,洛宇的聲音漸漸嘶啞,昏黯的光線下,我看見他的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洛宇?”我輕輕喚他,他沒有應答,臉上浮現一種痛苦掙紮的表情。

“鳶那時候已經離開酒廊去了一間設計公司,她很喜歡她的新工作,一直說要努力學習以後有機會自己做產品設計師。我拿到錄取通知單的時候去找她,可她不在公司也不在家,我跑了很多地方都找不到她,最後只好失望的回家,經過大哥的房間時我聽到裏面傳出古怪的聲音,門虛掩著,我忍不住伸手推門……”洛宇忽然停下,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猝不及防間,他趨近過來伸臂一把握住了我的手牽引至他面前用力抵住眉睫,“你猜,我看到了甚麽?”

我看著他強自克制的痛楚容顏,已然猜出了幾分,可又無從寬解,只好搖頭,“不不,洛宇,我不想知道,你別再說了……”

“我看見,鳶和大哥在一起。他們,在一起。”洛宇最終還是說出來,盡管他已經用了最克制的敘述方式,可我們都明白他說的“在一起”是甚麽意思。

“我離家出走,半個月後鳶找到我想要解釋,我不要聽,只是抱住她問她願不願意和我一起走,大哥出現在我們身後……鳶用力推開我,不知所措的站在我們兄弟之間,她那麽緊張,而我真是個白癡,竟然沒有看出來她是那麽緊張……大哥淡淡的笑了,他說‘沒關系鳶,其實你和誰在一起都不關我的事,我無所謂’,鳶哭了,她面無表情,眼睛睜得那麽大,眼淚一顆一顆落下來……她走出去的時候,我和大哥都沒有留她,我們一起看著她離開……”

洛宇慢慢低下頭,將臉埋入我的掌心,有溫濕的液體無聲滴落,從我指間悄然洇透,“等我們聽到外面的動靜沖出去看時,好多人圍著那輛車……那天的陽光好刺眼,可比陽光更刺眼的是車下蜿蜒流淌的鮮血……”他的聲音哽咽了,“她居然選擇自殺!”

“宇哥,”小蟲的聲音在我身旁響起,我循音望去,她好像忽然變了個人,身形筆直,嘴角緊抿,眼神倔強,“你喝醉了,來,我送你回去睡覺。”她就像個小母親一樣,挽起洛宇的一條臂膀繞過自己的肩頭,一手輕輕拍打他的後心,扶住他踉蹌的離去。

小蟲臨走前將我早先不見的披肩塞到我手中,大概是她自門口撿到,猜到我在天臺才一路尋來,也不知道之前她已經在那裏站了多久,聽到多少。

太陽穴的血管突突暴跳,我以手抵額,腦袋裏混沌一片,江、聶少、小段、婆婆和其他諸位手足、洛宸、洛宇、小蟲、還有照片上拈花而笑的鳶……太多的影像呼嘯著自眼前掠過,潮水般的各色聲響此起彼伏,指尖被花莖刺傷時的銳痛,掌心有淚水化開時的灼熱。

我不得不找到長椅坐下,才發現雙腿早已酸軟乏力。

無端端的,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江也是這樣,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浮板,他死死捉住我的雙手掩住臉孔,滾燙的淚水打濕了我的手掌,那種感覺就好像被點燃的引信,沿著神經脈絡一路細細燃燒,一直燒入我心裏去。

剎那間我做出了決定,決定為了眼前這個為我舍卻血淚的男子放棄自己的一切。

咦,為甚麽事隔這麽久,我又會想到那些早就應該散滅不見的細節與碎片?

而且還這麽清晰,仿佛只不過是昨日才發生過的一樣,就連那種灼痛身心的感覺都真切的令人無法回避和忽視。

這些都是怎樣的感情?怎樣的人心?怎樣的世間?

即便是昆侖深處的羅剎苦海,也沒有這般變幻莫測、詭譎萬千。

回到家裏,到處燈火通明,客廳一片狼藉,小蟲托著下巴坐在樓梯上,看見我就站起身來,“燕七……”

我擺擺手,“對不起小蟲,我很累,暫不出借耳朵及臂膀,你也早點休息吧。”

然而小蟲不肯放過我,她挽住我,“可是,可是你不想知道鳶後來怎麽樣麽?”

我打斷她,“她當然沒有死對不對?最後還選擇了離開。原本你們都以為她不會再回來,說不定她自己也是這樣以為的,可現在,她卻又要回來了,所以你們全都不知所措了,因為你們其實並不真的那麽希望她再回來對不對……小蟲,”我掰開她緊緊摳入我手腕肌膚的指尖,“這件事過去有多久了,嗯?七年?八年?還是九年?瞧,抗戰都勝利了,你們卻還沈浸在裏面不肯出來,除非你們自己想要抽身,別人就算捐獻全副身心也無濟於事。晚安。”我轉身上樓。

因為著涼受寒,我開始頭痛發燒,原本想找小段好好談談只能暫且作罷,小蟲問我要不要告訴小段,也被我阻止。我不願意去醫院,只在家歇著,聽憑小蟲裏外穿梭打點,三天以後高燒才漸漸退了。

凡胎肉身,但凡有個病痛也屬平常,只是身體不適,靈魂大抵也沒有平素那般強悍,我不禁想起洛宇酒醉後說過的話。

“……你需要過甚麽人麽?還是一直習慣自己獨立承擔?就算辛苦、委屈、傷心、失望,你需要過一雙耐心的耳朵,一彎有力的臂膀,抑或是一個溫暖的懷抱麽?”

如果是在過去聽到這樣的問話,我大概只會付之淡然一笑,毋需贅言,答案簡直理所當然是否定的。可是現在,這些話語字字鋒利如薄刃,那樣漫不經心而又精準無比的直抵人心。

我從來沒有這樣軟弱過。

洛宇在那晚後的第二天來找過我,我推托頭痛不肯見他,小蟲表情古怪,“燕七,你不喜歡宇哥麽?還是你喜歡的是宸哥?”

我啞然失笑,“小蟲,世上的男生不是只有洛家兄弟,你覺得呢?而且,”我揉揉她毛茸茸的額角,“你喜歡甚麽人是你自己的事情,為甚麽要介意別人的想法呢?”

小蟲定定的看住我半天才搖搖頭說,“你不會明白,燕七,你大概從來都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一件多麽甜蜜又痛苦的事吧?”她的眼神迷離,有隱隱的波光閃爍,“……隨時隨地會想到他,想到他心會砰砰跳,會因為他的高興而高興,因為他的悲傷而悲傷,靠近他嗅到他的氣息接觸他的身體會感到天旋地轉,他的目光若肯停留在自己身上多一刻會快活的想哭……你知道這種感覺麽?你知道麽?”

“小蟲……”

“你這麽聰明,大概已經猜到了吧?對,我並不希望姐姐回來,我甚至恨她,因為她雖然走了,其實卻一直都還在,像個幽靈一樣看著我們為她留下的爛攤子傷心難過,以姐姐的個性,不知道會不會偷偷躲起來笑呢?”

“姐姐就是那種表面看起來溫柔隱忍的女生,其實她是個最冷靜狠心的人!她是!我知道!”

“自從她走了以後,宸哥忽然變成一個‘好人’,沒錯,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哈,‘好人’!宇哥一面念書一面拼命飈黑車賺錢,大學畢業後也是,後來還賣了洛爸爸留給他的老宅,買下這套公寓開了工業設計工作室,他做這些都是為了姐姐……”

小蟲擡臉冷冷的笑,“現在,她要回來了,等看到這一切大概就不會走了吧!”她瞇起的眼睛像兩彎明亮的月牙,一字一字語帶譏誚,“可那一定不是因為感動。”

等我想要找小段的時候,小段卻又芳蹤杳然,連洛宸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持著電話聽筒,我幾乎忍不住要問洛宸他和小段究竟怎麽回事,可終究沒有問出口。無論如何,等見到小段聽聽她的意思再說。或者我之前的猜測根本是錯誤,大哥是大哥,小段是小段,但願一切都是我想錯了。

自從洛宇說出遇見鳶的事情後,“鳶要回來了”這一信息似乎成了無所不在的心理暗示,除了洛宇和小蟲,洛宸很快也知道了消息,他們的反應居然不謀而合,都是一式一樣的忍耐神情。

氣氛變得微妙,大家都在等待,等待一個可說改變了他們人生的人。他們從來不曾忘記她,這麽多年來用一種近似絕望的心情眷顧懷念著她,如今她真的要回來了,他們卻又迷惘了。

他們都刻意回避了這個話題,就連小蟲也是,之後再也沒有提到她姐姐。每個人都小心翼翼,想要讓生活維持原狀。

可是,我們心裏都明白,已經有甚麽過去了。不再回來。

鳶一直沒有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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